热感应(下)
被赶出保健所时姜东哲顺手摸走了办公桌上为数不多的几块糖,水果硬糖还带着点空调房里的凉意,和灌入的暖风一起被填进姜东哲的嘴里。
及时就医阻止了一次意外工伤的发生,两大瓶葡萄糖和保健所里新装的空调成了救命良药,实际上韩太柱躺了半小时就恢复了正常,剩下的“留观时间”主要方便上司窃凉偷懒。
盛夏的夕阳对小县城有些恋恋不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另一端,伴随着第一股微凉夜风袭来的还有倏然亮起的路灯,几只蛾子迫不及待地缠绕上来,白天避暑的时间被迫延长,现在只能靠绕着人造光源填补填补身体能量。
姜东哲在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几小时前李龙基以尽快赶回警署办公为由,开走了他那辆空调不好用但聊胜于无的车。他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把嘴里的糖块嚼得咔咔作响,转头却只看见韩太柱的背影晃过保健所的大门。
“回警署干什么,结案材料都写完了,今天放你半天假!”劳动模范韩班长被拽上了反方向,脚尖朝着自己那间隐没在半山腰居民区里的小宿舍,休息过后他依旧觉得有些慵懒,破天荒没挣脱开被攥紧的手。年长者的掌心里聚着一层热烘烘的薄汗,掌面上微硬的茧子贴在韩太柱的腕骨上,几乎能感受到血脉搏动的轻颤。
他们都没对持续的肢体接触提出异议,心意流转的暧昧举动不是第一次发生,刚开始时韩太柱满脸严肃地和上司商讨过这个问题,却被对方以肉麻兮兮的告白玩笑搪塞过去。习惯如同温水煮青蛙般消磨了韩太柱的警惕性,他并没有意识到屋里那套多了的被褥和橱柜里似乎永远不会喝完的烧酒代表着什么。
或许这并不在姜东哲的个人计划中,但中年人的行为的确算得上是个合格的猎手,一次次状似无意的大胆试探腐蚀着筑积在下属心里的高墙,直到韩太柱像个无知的小动物一般,翻过身对他露出柔软的腹部。
可惜两位尽职尽责的仁城警察并没有多余精力去纠正这些超出友谊的情感,反倒迟钝地任其自由发展,或许某一天他们会因为一个醉后的吻而抓耳挠腮,但这些未来可能发生的事就像薛定谔放在盒子里的猫,飘忽不定暂且不谈。
仁城的生活节奏比不上首尔,早早下班的工薪阶层们多半赶在太阳落山前就吃完了晚饭,伴着浅青微橘的夜色和路灯昏黄的光晕走出家门,三三两两聚在路边插科打诨。两个大男人牵着手走在散步消食的人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被年轻女孩儿瞥了两三次后韩太柱偷偷抽出了手,迟钝上司还有些茫然,回过头却只看见小班长通红的耳朵。
晚饭在街边的小餐馆里随意解决,小店墙壁上贴着些老旧褪色的海报,用以遮盖住墙皮脱落后斑驳裸露的水泥,屋里空间不大,即使坐在靠门的位置,也难免被厨房里涌出的炊火烟气激出一层薄汗,墙上挂着的风扇快速摆头,试图均匀地为所有食客送去清凉,可惜僧多肉少白白消耗了电力。
姜东哲的刘海被风吹得直向上翻,有几搓被发胶固定的头发东倒西歪地支棱着,炎热夏季里多数人都丧失了管理外貌的闲情雅致。他一边喊着“天太热了没什么胃口”,一边消灭了盘子里三条紫菜包饭,嘴边还沾着圈炸酱面的酱汁。
“系长能不能注意点形象,这里…”韩太柱用手指示意了三次也没得到对方心领神会的动作,只好压着嗓音出声提醒,话还没说完就被姜东哲的饱嗝打断,他皱着眉头看向中年人的前胸,两点油亮亮的褐色污渍洇开在略微泛黄的白色背心上。
韩太柱还是没什么胃口,烧煮的石锅在热风里没有丝毫变凉的迹象,袅袅热气盘旋上升,带着辛酸微辣的气息冲进他的鼻腔,牛肉软烂豆腐莹白,浸透翻滚在浓郁的泡菜汤里,小饭馆店面不大,家常韩食却做得地道。可惜这些美味并没有成功勾起韩太柱多动筷子的欲望,他用小汤勺盛着嘬了几口热汤,口腔里充盈的热量到了胃里却化为了轻微灼烧的不适,引起一阵燥热。
“怎么了,不好吃?”等姜东哲风卷残云消灭了紫菜包饭里最后一口酸萝卜,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下属面前的冒尖饭还维持着溢出碗沿的状态,他舔舔嘴唇注意到韩太柱皱起眉头间覆盖的薄汗,“忘了忘了,光想着让你这小子吃些肉补充营养,要是实在觉得太热吃不下,也别勉强!“
浪费心意和浪费粮食同样可耻,韩太柱刚想摇摇头说我没事我能吃,就看见姜东哲神情自若动作自然,迅速地把自己的筷子伸进了他的碗里。
“我也不是心疼钱,浪费食物可不好!”这话说得倒也在理,韩太柱张张嘴却没法儿反驳,让上司吃自己的剩饭这件事儿有些诡异,浸在汤碗里的勺子上甚至沾着自己的口水,有一瞬间他意识到姜东哲和自己的距离太紧了,但警惕心作祟了几秒后却被对方的动作打断。
姜东哲夹了几块裹满汤汁的牛肉放在年轻警察面前的盘子里,肌理分明的肉块被几乎透明的牛筋牵连着,散发出一股浓郁而鲜甜的肉香。“肉归你,我不爱吃!”他嘟嘟囔囔着把米饭倒扣进汤里搅拌了几下,又像是想起什么般直起身子朝着厨房的方向大喊,“老板娘!还没上的炸鸡可以退掉吗?”
酒足饭饱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一前一后隔着半个肩膀的距离。有些疑惑在韩太柱心里发酵,他还在为刚才发生的过界举动困扰,似乎这代表着一种超乎友谊的亲密,但很快他又习惯性地自我反驳,想着或许只能说明上司不拘小节。
还没等他的思维博弈分出胜负,手里却突然被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塑料杯。
杯壁上挂着的水珠浸湿了韩太柱的手心,丝丝凉意沿着手掌传递到四肢百骸,韩太柱低头看看冰沙又抬头看看姜东哲,抿了抿嘴小声道谢。
现做的冰沙和冰柜里的冷饮不太一样,冰块被刨成晶莹剔透的细密颗粒,蓬松地隆成一个小丘,填埋在缝隙里的浅色汤水来源于绿豆的贡献,在炼乳的催化下迸发出另一种清甜。
韩太柱小心翼翼地用塑料勺子挖掉了溢出杯口的尖尖,任由顺着划过喉管的冰沙牵引着他走出夏夜的余热。他对街头小吃总有些陌生,小时候爸爸带他去过几次夜市,美味食物在舌尖上的触感早已淡化,韩太柱却异常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他坐在爸爸肩膀上,几乎抬头就能撞到月亮。几十年前的回想像指尖弹落的玻璃弹珠,在韩太柱柔软的心里砸出一个个小坑,想到父亲时他依旧会有些难过,即使曾经停留在他记忆里的伟岸形象不复存在,韩太柱依旧在甜腻的沙冰里吃出点苦涩。
“怎么又不吃了?”思绪被姜东哲的突然靠近打断,韩太柱下意识地向后侧了侧身,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上司消灭食物的速度一向惊人,韩太柱手里的冰沙还剩大半杯,原属于姜东哲的那杯就空空如也了。他只好含糊地找了个太凉吃不下的借口,捏着塑料杯有些不知所措。
“热的吃不了,凉的也吃不下,年纪不大嘴还挺刁!”姜东哲把空杯子扔进垃圾桶,眼神却从下属泛红的脸颊转移到那杯还剩大半的绿豆冰沙上。“别浪费了!”
几分钟前还被韩太柱含在嘴里的勺子被堂而皇之转移进姜东哲手里,年长者似乎并没有洁癖之类的毛病,毫不在意地挖了块尚未融化的冰填进嘴里,甚至还探出舌尖舔了舔黏在勺子底部的甜蜜炼乳。
口水交换这个念头在韩太柱脑袋里轰然炸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出拒绝的话,反倒是被自己脑子里旖旎的亲密幻想羞得不知所措。“...系长要吃的话再去买...”话还没说完杯子就在对方的咂舌声中见了底,他想说这样不好,这太过了,这已经超过了上司和下属之间的关系,但望向姜东哲那双坦荡而带着笑意的眼睛时,自我检讨和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丝期待却成了堵住嘴的棉花。
或许有时候顺其自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韩太柱抿了抿嘴,觉得今年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出门前没有开窗通风是个错误选择,从地底反上来的热气把韩太柱的小宿舍变成了大蒸笼,凹型的室内结构阻止了门窗之间的空气对流,等韩太柱洗完澡带着满身蒸汽光着脚走出浴室,早已洗漱完毕的姜东哲却又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要我说就该写个申请,最差的宿舍分配给我们班长,这不是明摆着欺负独身孩子?”燥热状态下的姜老虎抱怨连连,“大韩民国的公职人员就这待遇,说出去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韩太柱想说当初签字分配的还不是系长您,八成是想公报私仇。“如果系长嫌热的话可以回自己家。”他用毛巾草草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从发梢滴落的水珠把睡衣领口都浸湿大半,黏糊糊贴在颈窝边。
“那把你放在这儿睡一晚上,第二天蒸熟了都没人知道!”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姜东哲拍拍枕头大发雷霆。他索性站起来去拽韩太柱的手,胳肢窝里夹着凉席往门外走,“外面都比这儿凉快,先出去吹吹风再说!”
屋外的小平台早已在夜色里降了温,封了腊的木板摸上去还有些微凉,可惜承载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躺着有些狭窄,韩太柱尽力把身子朝外挪,依旧会在动作间碰到上司热烘烘的皮肤。
夏夜的凉风里混合着一股幽幽的青草香,还带着些从泥土里蒸腾出的腥味。姜东哲翘着脚露出破了个洞的袜子,韩太柱两条腿无处安放,只好平躺着垂在平台下,轻微摇晃时脚尖还会擦到地面上。
明天看起来会是个无风无雨的晴朗日子,靛蓝色的穹幕上挂着零零散散的星星,像是被笔尖戳破口子的纸张。
韩太柱在这久违的宁静中松懈下来,他眯着眼睛试图在星海里寻找熟悉的星座,但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几颗户名胡亮的星星组合成北斗星的序列。那些燃烧的星体在几百光年外反射着太阳光,沿着轨道行进,毫不在意人类探索的目光。
“据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星星。”
他听见姜东哲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话,嗓音里带着点缓慢而沉重的忧伤,这句话充满诗意但确实不适合上司的行事风格,像是有感而发,又也许是即将陷入某种回忆的前兆,韩太柱揉了揉眼睛,放缓呼吸准备当个完美听众。
“我可不相信这个。”可惜上司的行为永远无法被预测,这种情绪没停留太久,姜东哲嗤笑一声,从地上捡了张小广告纸充当扇子,空气对流下热烘烘的风沿着韩太柱睡衣的领口滑向他的脊背。“人死了就是死了,呼吸停了心脏也不跳了,身体发臭发烂,还得我们警察在大热天上门开死亡证明!”
韩太柱偷偷翻了个白眼。
“世界上哪有灵魂这种东西啊...”唯物主义者拖长了语调,话尾却慢慢轻了下去,含糊地黏在嘴里。“也只是骗骗小孩子罢了。”
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妈妈有时候会抱着年幼的韩太柱坐在阳台上仰望星空,他们从仁城搬去首尔后住进了居民楼,连接天空的只剩下水泥砌起的几平方露台。小韩太柱窝在妈妈怀里,听妈妈讲述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代表爸爸的眼睛,他依旧在看着我们太柱好好成长。韩太柱对父亲的记忆随着诗意化的表达和爱意的美化层层加固,最终被定格成最美好的模样。
但来到仁城后一切幻想都在冲突中支离破碎,他跪在铁轨上看向韩忠浩的尸体,额头上留下的血黏腻地糊住了半边睫毛。父亲的脑后有一个大洞,空气中散发着皮肉的焦臭,而死去时男人依旧带着帮派首领和杀人嫌犯的身份,他的尸体被拍成照片封存进卷宗,推入冰柜冻得冰冷,直到案件结束才得以火化,残渣装不满小小的骨灰坛子。
韩太柱想,人去世后可能真的不会留下什么,灵魂先于肉体消亡。星星的数量不可记但总不会无休止增加,每一天都会有被人惦念的人去世,在亲人的期待和幻想中成为保护并关照他们的存在,也许这种抵抗丧亲之痛的念力反倒来源于活着的人自己,更像是一种善意的自我欺骗。
姜东哲还在絮絮叨叨,并不在意韩太柱的走神和沉默。“我死之前肯定得把钱都花完,不然谁知道会从哪儿冒出来个乱七八糟的亲戚,拿着死亡证明来继承我的房子和车?”说到这儿他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生气起来,摇动风扇替代品的力道都大了一些,强风拂过韩太柱的头发,半干的刘海毛蓬蓬地往另一侧倒。
“系长的车会充公,房子也是警署分的,不存在这样的忧虑...”韩太柱有些没好气,他也说不清突如其来的燥意源于姜东哲哪句晦气话。“况且以系长的收入和花销习惯,估计也攒不下多少钱。”
姜东哲扯着嗓子骂了声脏话,伸出脚踹了踹韩太柱的小腿,力道不大更像是玩闹,“你小子怎么连后事都给我安排好了!”
有理之人不在声高,韩太柱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侧躺着让脸颊也贴在被捂得温热的木板上,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先提的。
恼人上司还在喋喋不休,从警署工资太低说到新型家用电器,楼上开着的玻璃窗里钻出几句悠长而轻缓的歌曲,不像是什么流行歌手的快歌慢摇,柔和的女声仿佛是在安抚着孩子的情绪,伴随着星月安恬入眠。
姜东哲扇风的速度越来越慢,声音也含含糊糊地听不分明,韩太柱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在有规律的蝉鸣声中困顿起来。
“明天中午去吃凉面吧?”这或许是个来自上司的提议,也可能是韩太柱迷迷糊糊做的一个梦。充当扇子的纸片落在地上,发出很轻的响声,扬起了一小撮灰尘。
韩太柱睡着了,他的后背抵在姜东哲手臂边,星光斑驳点点落在他的纯棉睡衣上,这只是仁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暑热夜晚。
但在这里,他们拥有真实的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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